积水潭医院一年亏一亿,院长历数医改!
北京青年报
2012年,北京医改迈出重要的一步,在五家三甲医院率先试点医药分开,取消数千种被老百姓长期诟病的药品加成,取消挂号费、诊疗费,收取医事服务费。积水潭医院就是第一批经历医改、进行医药分开的一家。
4年过去了,刚刚闭幕的人代会《政府工作报告》指出,今年将全面实施医药分开。取消药品加成,让医疗服务回归正常价格,使老百姓有获得感……在医改取得成效的同时,第一批经历试点的积水潭医院院长田伟日前接受北京青年报记者专访,就医改四年的“盈亏账”向北青报记者历数其详,这里既有医学专家的视角,又有一线管理者的思考。
医药分开后,药品成为医院的亏损点
北青报:医改后医院每年亏损1亿多,可是在老百姓眼里,医院的流水一直很高,几乎是一个“暴利”行业。那么医院到底“亏”在哪儿?
田伟:医院每年好像流水很高。我们的医院流水一年30个亿,也就是收入30亿。但是,支出有30多个亿,每年都要亏损1亿多。
很多人理解不了,但仔细盘点下盈利结构你就会明白。医药分开后,药价是平进平出,也就是说,一块钱买的药,一块钱卖给老百姓。可是一瓶药从进入医院再到卖出,肯定是有自然损耗的,药坏了、过期了,都是亏损。从商品交易的角度来说,平进平出一定是亏损的。加上跟医药相关的人员,药师、药剂科工作人员、仓库的冷链设备、管理人员等等,这些都是成本。
多项医疗服务价格调整,手术费今年将上调
北青报:虽然现在药成了医院的亏损点,但医药分开是医改非常重要的一步,药品回扣这条老路是肯定不能再走了。
田伟:前一阵上海医药师收回扣不是被曝光了么?据说医生拿了40%的回扣,医药代表拿了10%回扣,但这个问题的根本在于,为什么定价定在能收50%回扣的水平?把药的定价降低50%,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把药价定这么贵?
北青报:去年不是又调整了500多项医疗服务价格,还放开了特需等多类医疗服务价格,难道这些没有效果?
田伟:但是医疗服务各项价格多得很啊,可能涉及到几万项,而且已经放开的项目又能占多少比重?我想在医改的推进中,应该公布放开价格的项目和所占比重。
北青报:今年又将调整多项医疗价格,手术费也会上调。大家有疑惑,从看病的角度说,手术并不便宜,怎么还要上调?
田伟:其实,医院劳动价值最大的就是手术。做手术的成本是很高的,需要用到各种设备。看病,内科的话一个人就可以,但做一台手术至少2名护士、至少3名医生上手术台,大手术4-5名,麻醉师2个人。时间短的手术2-4个小时,长的5-6小时,还有10个多小时的。手术还要有护理人员、恢复室人员配备。
现在一般手术几百块到一两千块钱,这里面手术室还有大量消耗。我们算过,每个手术都没有保本点,就是纯亏损。动一台,亏一台。
北青报:您这么说,和大家的实际感受似乎不太相符。动一个手术的感觉并不便宜。
田伟:手术贵在哪儿?贵在药和医疗器械上。一个药卖得很贵,一个医疗器械也很贵,这就造成一个不好的循环,真正医院的劳动付出都是亏本的,过去是靠药,现在取消以药养医,只能靠器械,但像我们医院是加成5%,这些根本不够补那些亏损。而且器械价格马上也要改革。
再看其他地方,住院、护理费其实也是比较低的。我们住院一天28块钱,护士、护理人员的劳动价格,是不能体现的。住院方面,每天也会有较大的亏损。
医改症结在于价格倒挂
北青报:按您这么说,现在医院没有盈利的空间?
田伟:有是有的,一个是检验费,一个是放射费,这些里面是有一定盈利的。这是医院盈利空间比较大的。但医药分开后,这些补其他的,还是补不过来。每年政府对医院也有一定的补贴,但我说的每年亏损一亿多,是已经加上政府的补贴,如果没补,一年的亏损是5-6个亿。
北青报:问题出在哪儿?
田伟:价格倒挂。劳动价格实际是医疗中份额最大的,全世界都如此,占到了70%-80%。但是我们的医疗行业,价格改革其实是远远落后于其他行业的。改革开放后,很多行业都建立起劳动价格,但医疗没有建立起来。
北青报:虽然医院面临着价格倒挂的亏损问题,可是老百姓的感受是看病贵。到底贵在哪儿?
田伟:老百姓感受的医疗贵,主要就是药和医疗器械,如果是自己来付出这部分钱,感受一定是很贵的。实际上,如果在国外看病,比如在美国,看病也是很昂贵的,做一个检查、看一个大夫几千美元,然后真正治疗几万美元,一下子下来十几万美元。如果不是真正在国外看过病,可能我自己也没有切身体会。我儿子也是骨科医生,在美国生活过,这点的感受就很明显。但是,国外的医保体系能减轻很大一笔负担。
北青报:近日相关部门也提到,医改将维系医疗价格的平衡,不增加老百姓负担。这么说,老百姓可能感受不到总体价格的变化?看病还是贵?
田伟:医疗本身就是贵的,医保如何配合改革是一个重点。要建立国家保险机制,由保险来支付大部分医疗负担。是否可由政府拿一笔钱来做国家保险基金,加上商业保险,再加上一种更纯商业化的高级保险。不同人群可以买不同的保险,但每个保险是可以叠加的。
我们的保险现在是不允许叠加的。比如你享受医保,到医院住院,我是收入高的人,我想上特需服务,但这是不允许的,你要用医保,你就只能住多人病房。如果你住特需病房,一分都不给报销。我觉得这是不太合理的,我交了医保费用,可以不负担我高出的部分,但应该抵掉原本可抵的相应费用。多出来我自付,这才合理。
医改最大的困难:是要改用了几十年的价格体系
北青报:医疗行业为何价格倒挂问题如此突出?
田伟:这个问题要追溯到改革开放。改革开放时,各行业开始进行价格改革的时候,医疗没有参与。举个例子,比如像理发行业,三十年前多少钱,今天多少钱。要是今天剃个头还是两块钱,突然说要几百块钱,大家马上就不能接受了,会认为“你的劳动价值不一直是两块钱么,怎么要几百块钱”,道理是一样的。
北青报:医改到底难在哪儿?
田伟:现在医改要涨劳动价值,老百姓觉得很奇怪,“你怎么还涨啊,看病已经很贵了”,因为这是30年来被遗忘的劳动价格,而现行医疗价格的扭曲,又让大家看不到它内部的构成问题。现今大家又对医疗的要求越来越高,但是谁也不愿意考虑到对医疗水平的要求是伴随着经济代价的。越现代化的治疗方法,背后其实是越大的医疗付出,但更高的花费大家承担不了。现在矛盾就在这儿,造成医改困难。
北青报:医改这些年,你自己的切身感受是什么?
田伟:医改是要改革整个价格体系的。但问题是,如果你降价格,老百姓可接受。可医疗的高成本、劳动成本没弄上来,医院又得面临亏损。医改真的要触及根本,才能有真正的改变。
非营利性医院,其实价格能保持预算平衡就可以,劳务成本应该多少钱,医疗商品成本多少,遵守市场规则,但要求医院不得营利,非营利不等于医生不吃饭。医院是公立的,但医护人员是职业人,他们也要靠职业吃饭。在正常的价格体系下,医患矛盾肯定能得到很大意义的改善。
田伟,1983年毕业于北京医学院医疗系(北京大学医学部),1994年获日本国立弘前大学医学博士学位。1995年任北京积水潭医院副院长;1997年在北京积水潭医院创建脊柱外科。作为中国脊柱外科的创新实践者,率先从日本带回了现代脊柱外科新理念。2003年至今,任北京积水潭医院院长。是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