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演员不该在雷同的角色上被消磨
《如父如子》《海街日记》《比海更深》，三部影片让导演是枝裕和打响了个人招牌，是这几年日本本土成功从艺术院线转战商业院线的作者导演。前不久接受采访时，他除了聊到正在拍摄中的新片信息，也诚恳地谈及如今的日本电影市场环境，并对行业者创作力下滑、市场电影接纳度越来越狭窄的现状表示担心。“日本电影界的封闭，其实就是可以接受电影的市场越来越小了，我似乎觉得现在的三四十代的导演，在他们心中，导演作品的优先级好像降低了。不过这都是个人选择的问题，我觉得也没必要说三道四。日本其实不只是电影界这样，整体价值观都是日趋保守，开始向国内封闭。我觉得这样不妙啊，所谓的岛国根性。”
采访中首先谈到这次法庭题材（影片《第三次的杀人》）的诞生，是枝裕和透露其实是与朋友的一次聊天启发了自己，“我有个相识的律师朋友，有次在和他聊天的时候，他提出一个观点，法庭并不是一个揭露真相的地方。我随后问他，那法庭是用来做什么的？他回答说，法庭是调节各方利益关系的地方，真相如何，我们每个人其实无从知晓。”从而，他想以此为契机制作一部电影，向世人展现“律师自身逐渐意识到这种‘可怕之处’的过程”。不过这部名为《第三次的杀人》的新片上映后，并没有同他以往的几部影片一样，获得较高分数。
是枝裕和以细腻的叙事方式见长，而《第三次的杀人》这类题材，更需要一个严谨的叙事逻辑，让故事和剧情推动观众思考，但是这一方面，他又明显不那么擅长了。但是从另一个角度，也就是作为创作者，不安于“舒适区”，仍然坚持原创和求新的这一方面来衡量，是枝裕和又是如今日本导演中尤其令人刮目相看的存在。在他一如既往温和的外表和性格之下，包裹着不会轻易动摇的个人意志和表达，放在日本现在的电影创作环境中，这一切都显得难能可贵。采访中问他已经开拍的下一部新作会是什么题材，是枝裕和马上否认了《海街日记2》一说，尽管还不能多作说明，但他透露会是一部“围绕犯罪展开的家庭物语”。看来，他仍然希望给大家看到“新”的东西。
除此之外，是枝裕和也在采访中谈到了日本现在越来越趋向“文化孤岛”的担心。他回溯了日本电影过去的黄金时期，谈到大师时代逝去后的当下，“很明显的感到日本本土市场变得狭小了，而把电影带到国际电影节，再回到国内上映这条路，也变得越来越难走。”而一边在这条路上艰苦地战斗着，一边他也感受到本土市场接纳度越来越窄的危机，“说回日本电影界的封闭，其实就是可以接受电影的市场越来越小了，我似乎觉得现在的三四十代的导演，在他们心中，导演作品的优先级好像降低了。不过这都是个人选择的问题，我觉得也没必要说三道四。日本其实不只是电影界这样，整体价值观都是日趋保守，开始向国内封闭。我觉得这样不妙啊，所谓的岛国根性。”
当然，是枝裕和这些话并非危言耸听，正值2017年，日本本土电影遭遇十年一遇的“滑铁卢”（本土电影市场占有率首次输给洋画）。一面是为求票房而速成的动漫、热门小说改编电影和纯爱电影成风、制片委员会制度掣肘核心制作团队电影创作，一面是远低于观众预期的电影质量，越来越不愿花成本做电影的趋势，总而言之，如果不做什么改变的话，整体局面谈上不乐观。作为电影创作者，这个时代充满了危机和挑战，而创作力下滑更是敲响了警钟，正如是枝裕和认为的，那些有潜力的演员“理应有更多多样化的选择”，“不该在这种雷同的角色上消磨自己的演员生涯”。
谈电影《第三次的杀人》及其演员
“希望役所广司演绎出：即便每次说出谎言，也坚信自己说的就是真实”
记者：就像您刚提到的，《第三次的杀人》这部电影抛出了一个疑问：人究竟能不能去制裁人？但作为观众来说，看完之后其实也并没有得到答案。您作为导演，在拍摄完这部电影之后，是否找到了答案呢？
是枝裕和：这部电影不是那种可以揭示答案的电影，我想观众通过观影，然后不断去思考这个问题，这一点可能更为重要。我自己也是，也会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记者：就是说答案并不明晰，而是处在一个比较暧昧、灰色的地带，不能用简单的“是”或“不是”来回答的？
是枝裕和：真是个难题啊。我想，到底能不能去制裁别人这个难题，主人公本身也会持续不断地思考下去。但当他终止思考的那一刻来临时，他应该就会变成支撑死刑制度的系统中的一部分了。你停止思考，就相当于否定自己是人的事实，然后单纯地沦为系统中的一部分。所以我觉得可以这样理解——去直面所谓的“暧昧”，其实就是对于沦为系统中一部分的一种抵抗行为。在电影结尾，可能会有人觉得伫立着的福山雅治浑身散发着一种无力感，但其实他内心应该是对自己参与死刑这件事，诞生出一种加害者的意识。只要这种意识存在于他体内，他便会对“自己是系统中一部分”的事实感到违和感。虽然这里是结尾，但其实也是一种开始。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如果要诚实面对这个难题的话，就是以上这样的答案。
记者：役所广司在电影里展现了非常厉害的演技，后半部分的表演几乎难分真假。
是枝裕和：役所的演技真的很精湛，我看到中途的时候也开始有点分辨不清了，甚至开始觉得他是不是真的没杀那个人。（笑）当时跟役所沟通的时候，我希望他演绎的是这样一种效果：三隅每次说出口的谎言并不是为了隐藏“真实”，而是他每次说出口的瞬间，都要坚信自己说的就是“真实”。我当时询问他能否这样演，役所回答说没有问题。最终呈现出这样的效果，可能不仅是福山所扮演的律师，甚至连观众都会被他难分真假的演技所迷惑。这和我当初的想要达成的效果是一致的。
记者：导演和福山雅治、广濑丝丝二人都是第二次合作吧？能谈谈对他们二人的印象吗？尤其福山雅治，他扮演的辩护律师从最初并不相信“真相”的存在，到后面怒喊“告诉我真相”，让我们看到这个人物身上非常有趣的变化。
是枝裕和：如果说演员分以动致胜和以静致胜的话，我认为福山是后者，他能在“静”中展现更多生动的东西，这也让他非常适合演电影。他这次演的角色是个非常理智、理性的人，然后在面对杀人犯的时候，被谎言混淆、迷惑，逐渐失去理性，变得情绪化。这个电影其实也是在刻画他饰演的律师心理上的变化过程，我认为福山完成地非常出色。
记者：在《海街日记》时没能给到丝丝的剧本，这次有给到吗？
是枝裕和：嗯，给到了。丝丝的话，其实给不给她剧本都差不多的，感觉下次不给她剧本也是ok的（笑）。我认为她可以演出角色的内心世界，是个会演戏的“10代”演员。
记者：是枝导演会在意观众的声音吗？您会很看重影片在观众那里的反响，还是不太在意？
是枝裕和：还是会在意的。影片上映后，我还是希望知道观众以及影评家们如何看待自己的电影的，什么东西传达到了，什么东西没有传达到，我希望这些反馈可以帮助到我下部作品的创作。我现在能在北京和你们面对面，肯定也有这个原因。但要问我在创作的时候是否会下意识关注观众的看法……不能说完全不介意，但肯定首先考虑的是自我表达，然后接下来可能会接触到工作人员和演员们的看法，在初始阶段，其实真的没有那么考虑观众的看法和目标受众的问题。
对日本整体价值观日趋保守的担心
“可以接受电影的市场越来越小了，导演作品的优先级降低了”
记者：您曾经表达过对日本电影的担忧，说日本电影界正逐渐封闭，如果如此下去将被世界遗忘，所以日本电影应该勇于向海外进军。您大概是从何时起有了这样的危机意识呢？
是枝裕和：日本电影开始在国际电影节上崭露头角大概是战后的事情，比如黑泽明、沟口健二等很多名导。而将电影节上的活动与商业活动同步展开的，有大岛渚和今村昌平导演。然后，北野武导演应该算是很熟练的一位，制作新电影，拿到国际电影节上去进行世界首映，与全世界的观众见面。但其实这套系统建立起来也不是那么古早的事情，大概是从北野武导演的《花火》开始，也就20年前吧。我觉得这对于创作者来说是件非常好的事情，你可以打开一扇新的门、站上新的舞台。但同时这也是件非常痛苦的事，因为你作为导演，不得不同时去考虑如何向这群观众传达自己的作品。因为这些前辈创造的环境，到我们这一代导演，包括我在内的一些人，可以在考虑日本本土上映的同时，还可以拿自己的作品到海外的电影节上去，这大概是新世纪初的事情。自那之后又过了10到15年，也就是差不多到了现在，很明显的感到日本本土市场变得狭小了，而把电影带到国际电影节，再回到国内上映这条路，也变得越来越难走。那自然就想到要解决这件事情，通过和发行公司强化合作，把参加电影节的作品顺利带到国内上映，当然线上发行是另外一回事我们暂且不谈，总的来说这是场非常艰苦的战斗。说回日本电影界的封闭，其实就是可以接受电影的市场越来越小了，我似乎觉得现在的三四十代的导演，在他们心中，导演作品的优先级好像降低了。不过这都是个人选择的问题，我觉得也没必要说三道四。日本其实不只是电影界这样，整体价值观都是日趋保守，开始向国内封闭。我觉得这样不妙啊，所谓的岛国根性。
记者：您之前貌似说过《你的名字。》里加入了过多“会火”的要素，想问问您如何看待在创作商业映画时，创作者的自我表达与商业映画诉求之间的平衡？
是枝裕和：网上报道的时候都说我在批判《你的名字。》，但其实我对它大热这件事本身完全没有批判啊（笑）。我觉得能火起来是件好事，但大家都忽略了这个前提，就认为我是在diss《你的名字。》，然后我就看到有人留言说，“那你厉害你拍个能火的啊”。其实我觉得能火起来，这是件很棒的事，很了不起。但就像我夸过的《花牌》一样……（欲言又止）我这样说好像又会被认为是在diss别人，但现在会火的商业电影里，会有高中女生吧，然后再来个时空穿越，再加上失忆或生病……貌似加入了这些要素就会火，而实际上也确实是加进去就火了。但讲实话，我觉得会不会有点太多了？如果你作为导演是发自内心的想拍这个，或者说作为演员是发自内心的想演这样的角色，那到也无所谓……我接触到很多十代的女演员她们也会出演这样的电影，包括丝丝、桥本环奈、平祐奈等，其实这些十代后半的女演员都很会演，也有很大的潜力。我觉得她们的出现对于日本演员界来说是件好事，这些十代后半二十代前半的女演员们，她们在角色上面，理应有更多样化的选择的。我认为她们不该在这种雷同的角色上消磨自己的演员生涯。所以，我觉得丝丝在这点上是做得不错的，她一方面虽然也在拍这类角色，但也会去挑战别的路子，比如《怒》这样的作品。我觉得这很不错。
记者：关于新作能透露一下吗？听说马上要开拍了。
是枝裕和：对，12月要开拍了。具体还不能透露更多，但是部围绕犯罪展开的家庭物语。
记者：不是《海街日记2》吗？（笑）
是枝裕和：不是呢，你们很想看吗？（笑）
记者：很想看，日本漫改作品不少，但称得上成功的感觉并不多。
是枝裕和：我觉得《花牌情缘》不错的，丝丝出演的那部。（很会为丝丝打call的导演，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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