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思想史笔记-伦理篇:田园与帝国

生物医药科研助手

闭门家中坐,事从网上来。

那天正在闭门思考实验室的大青虫的分组与川普撤出《巴黎协定》之后人类的未来,家母忽然发来短信,命我为生态思想史学界的煌煌巨著《自然的经济体系》(Nature's Economy: A History of Ecological Ideas, Edition 2)一书写篇简短的书评,她有用。这个事儿她老人家确实是高看我了。我一个搞动物生理的哪里有这个资格和本事。不过,身为陇西鲁东第一孝子,这称号岂是白给的,母命难违,说不得,只好把大青虫和川普暂且放在一边,勉其为难的试一试了。

要写文章,先确定读者对象。秉承我老人家一贯老妪能解的风格,此文不是写给中科院植物所的生态学家们的,虽然读读那本书对他们也绝对会大有益处。此文是写给文科白领,理科小资,在生活工作之余还想顺便关心一下诗和远方这些大而无当的东西的医生,律师,码农,中学老师,股票交易员。。。

写书评都得介绍一下作者先。作者唐纳德.沃斯特老头(Donald Worster)在美国历史学界那是泰山北斗神一般的人物,早在70年代就以一本《尘暴》名动天下。出于对劳动人民深切的爱,和对大资本家不是那么刻骨的恨,老头在《尘暴》一书中深刻的揭露了三十年代美国中部大平原的环境危机的历史和社会根源。此书近年来又被拍成纪录片,强烈建议观看。老头纵横学界四十年,徒子徒孙遍及五湖四海。小弟我亲眼目睹,在一次华盛顿召开的美国环境史年会的休息期间,前来套近乎的,拜见山门的,寒暄问好的,引荐子弟的络绎不绝。当时我脑子只浮现出一个形象杜月笙。

老头的《自然的经济体系》是部煌煌巨著。不包括文献和索引,英文版433页,中文译本499页。老头儿从18世纪塞尔伯恩的牧师吉尔伯特.怀特开始讲起,一直讲到了20世纪末的圣塔菲研究所。凡是生态学界成名的人物,有那么一招两式足以立万儿的门派,包括你知道和不知道的,老头都夹叙夹议品评了一番。

仅那469 本参考书目就令人眩晕。我敢说绝大部分的生态学者也都只读过其中的一小部分。而这老头不只是读过,而且是融会贯通,不仅是品评,而且以历史学家的眼光为读者梳理了现代生态学思想的起源,演变,以及它同文学,经济学,和哲学的互通与关联。如老头自己在前言中所说,本书的主要贡献将在于对当代自然概念来源的一种更深刻的领悟。

一个文科人,毫无夸张的笔调,把理科生该有的学养和严谨运用到他自己的事业中去,这是什么精神?这是让我对历史学家刮目相看的精神,这是让我对历史学家高强的文献整理综合能力的敬仰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的精神,我们每个理科生都应该学习这种精神。(博士生和青椒们注意了:这么长的句子,在文章里每出现一次,就会使你的论文拒稿率增加28%。我老人家只是在中文博客中偶一为之。)

介绍此书之前,再简单说一下1999年商务印书馆的中文版。此版的译者是家母,原兰州大学现青岛大学的侯文蕙教授(所以我说我这孝子的名头是横贯陇西鲁东呢)。家母的中文功底那是没的说,但是老人家作翻译的时候总想要尽量忠实原著,所以欧式的长句子有时无法避免。另外,本书的最后几章是家父的研究生翻译的。这位学长似乎没意识到,有些字词在英文的句子中是必要的,然而保留在中文里就嫌累赘甚至有碍理解。但是这种情况不多,译本的信达雅程度总体上是高的。最后,家母毕竟是学历史的,对少数科技专有名词的翻译不是很准确。当年我老人家初出茅庐,大学刚毕业,她也没请我给把把关。明年商务印书馆准备重印此书,这些小瑕疵也得由小弟给一一改过来。

好,废话说完,开始介绍具体内容。

以前经常听人说这句话,“一部二十四史,真是从何说起?”小弟写这篇东西,也是这个感觉。生态思想史卷秩繁,我短短数千言怎么能说的完。何况,我想说的,老头已经说了,而老头没说的,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思来想去,作评价,没有资格,最后还是决定以一贯为我所不齿的还原论精神将此书肢解割裂开来,浮光掠影,以点带面,蜻蜓点水,挂一漏万,走马观花地简要介绍一下此书最后的第五和第六部分(1900年代以后的英美生态思想)的内容。

             据家母的中文版前言说,“沃斯特认为生态学思想自18世纪以来,就一直贯穿着两种对立的自然观:一种是阿卡狄亚式的,以生命为中心的浪漫主义自然观,一种是帝国式的,以人类为中心的自然观。从实质上看,两者的分歧在于如何看待人类在自然中的地位。前者把自然看作是需要尊重和热爱的伙伴;后者则把自然看成是供人类索取和利用的资源”。在她看来(我诛心地猜),第一种自然观是应该被热情讴歌的,第二种是应该被无情鞭笞的。

             家母毕竟是文科生,太浪漫了。她这个总结,在我看来有两个不足。

             第一,沃斯特老头自己在中文版的序言中说:他献出这部生态学史,是想让读者明白,对这两种观点都不要“太天真”,因为“历史并未教导我们必须拒绝这两种现象中的一种,而是要把他们理解为复杂的,多方面的,常常是互相矛盾的思想运动。

             我前天晚上看到这句话时,对老头的敬仰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这老头是铁杆左派。我对奥巴马稍有微词,老头就高声抗议。真是没想到他还有这等不偏不倚的觉悟。很多环保主义者生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象牙塔里,高喊不要砍树,不要挖煤。在这等用大爱占领道德高地的极左天使们看来,伐木工人和矿工的儿子远没有花斑猫头鹰的蛋重要。

             我本以为老头也是这种天使。但是我错了。诚然,老头总体上是倾向阿卡狄亚的。别说他了,我也是阿卡狄亚式的蓝山小资,对凡尔纳笔下冒着浓烟的烟囱和遍布大地的铁路网心存忧虑。但是,老头不是不接地气的书呆子。

比如,在第十六章《拯救这个星球》中,他写道:很多人要问,生态学的启示是否就是宣扬贫穷的好处?。。。中产阶级的环境保护主义者能真正进行这场将丧失其资产阶级文化完整性的温和,自由,切实的改革吗?难道可以想象在瓦特发明蒸汽机200年后的今天能偶抛弃工业革命的成就?。。。广大的中产阶级能心甘情愿地接受这样一种世界吗?或许最重要的是,至今仍生活在相对或绝对贫困中的亿万百姓希望在这种世界中生活吗?”  

我个人认为2016年的美国大选,广大的中产阶级已经给出了答案。下次见到老头,问问他怎么想。

第二,这本书的主线并不仅仅是阿卡狄亚大战帝国主义。这条线所描述的只是生态学在伦理道德层面的演变。与这条线平行,甚或是更深一层的路线斗争是生态学在科学理论上的演变,其演变的主题是科学史上亘古已有的有机整体论与机械还原论的斗争。

与这世界上大多数事物一样,这两条主线的斗争都不是泾渭分明的,都不是非黑即白的。大多数参与斗争的人物都不像京剧脸谱和国产战争片中的英雄与坏蛋那样立场鲜明。大部分学说都像是赵孟頫媳妇儿的泥娃娃,打碎了合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这一点,在此书的第五和第六部分尤其突出。我最近习惯了和儿子一起看《功夫熊猫》和《神奇女侠》,骤然读这种糊涂账,一眼瞟过去一头雾水。老头也不肯明说,我读了两三遍才自己得出了这个结论(不得不佩服自己一把)。

20世纪初期的美国,围绕第一条线的斗争是从西奥多.罗斯福总统设立生物调查局,疯狂的猎杀猛兽和肉食动物开始的。沃斯特老头用大量数据描述了当时触目惊心的惨剧。比如狼的数目从最初的200万只骤减到1928年的11只!比中国人吃禾花雀还厉害。在疯狂猎杀的背后,作者揭示了,除了猛兽在北美清教徒的道德字典里的邪恶含义,更重要的原因是朝野都认为大自然的主要价值是作为一个物品为人类的经济服务

除了畜牧团体的经济需要,猎杀猛兽背后的主要推手是“资源保护主义领导人出于一种极为强烈的道德上的使命感,要去清理他们周围的世界”。保护国家的经济体系,而不是自然的经济体系,就是这些人的自然保护哲学的主题(其代表人物是美国政府的总林务官吉福德.平肖)。这些人认为人只有在一个更彻底地被改造了的环境中才能够幸福为什么打乱自然平衡,总被认为是坏事呢?难道人不是一直在通过控制自然和利用自然来生存和改善他的生活水平吗?

这就是能呛死蓝山小资的20世纪初美国人流行的自然观。

然而,一阴一阳谓之道,美国之所以强大,就我看来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在社会政治经济学术的各个层面都允许不同声音的存在。从1897年开始,就有一批人一直在与平肖和生物管理局作着不屈不挠的斗争。比如约翰缪尔创立的大名鼎鼎的塞拉俱乐部,比如学术界的哺乳动物学会,比如国内小资诸如自然之友奉为自然保护圣经的《沙乡年鉴》的作者奥尔多.利奥波德。

其他人不讲了,只说说利奥波德。

利奥波德以他的土地伦理著称。这个伦理的核心观点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合作关系应该扩大到所有生命,意即,人的角色应该从地球主人转变为地球的普通成员和公民。利奥波德不是书斋中坐而论道的玄谈哲学家,而是深具美国荒野精神的实干家。他这套伦理是自己从20多年从事野生动物管理与林业观察实践总结出来的。

很多浪漫小资天使们没有注意到的,但是被沃斯特老头英明地指出了的是:“利奥波德的土地伦理牢固地与生态学这门学科连在一起,而生态学却是与经济学紧密相关的”。利奥波德想把生态学当作跳板,跳出那种狭隘的实用功利主义的自然观。然而生态学却正在朝经济学的实用自然观靠拢。

老头更明确的指出了利奥波德本人的土地伦理仅仅是一种比较开明的长远考虑,其长远的目的依然是稳定的物质财富扩张。利奥波德毕竟是猎物和林场管理者出身,“尽管他放弃了让土地仅生产最想要的庄稼的愿望,但他却继续用农艺学的术语说话:整个地球都变成一种被收割的庄稼。。。”他对自然的态度,也是出于一种从‘健康的功能上的考虑。

其实,就我自己对本书的理解,那种纯粹的,18世纪欧洲的阿卡狄亚式的,非功利的生态学,在20世纪的美国已经不复存在了。美国人,哼哼,是世界上最功利主义的民族。从清教徒要以富足荣耀上帝开始,法国式的玄谈哲学在美国就没有立足之地。很多大学都不设立哲学系,即使有哲学系也是最不受重视的科系。美国本土养育的最伟大的科学家理查德.费曼就从不掩饰他对哲学的厌恶。这种务实的精神有利有弊,利处就是希拉里克林顿去年没当上总统(仅是设想一下这个可能性,都让人不寒而栗。此处可以删掉改写),而弊处就是金钱至上。

要赚钱,就要有生产力。什么是第一生产力?中国人都知道,是科学技术!既然“生态学自己在向一种经济学状态发展,那么科学理论上的发展过程就必须予以考察,沃斯特老头如是说。

   这就引出了我前面说的第二条斗争主线,对待自然的有机整体观和机械自然观。作为一个科研工作者,我对这部分的兴趣更大,也从这部分学到了更多实际的东西。这也是为什么我前面说,搞生态的学者也应该好好读一读此书,尤其是更接近当代生态学的第五和第六部分。但是本文的假想读者包括了文科小资,所以就只能在下篇《常与无常》里简要的介绍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