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的钟声刚刚敲响，夏枯草就停止生长，开始慢慢枯萎，不管先前是如何的茂盛，如何的葳蕤。就像《铁皮鼓》里的那个奥斯卡，从三岁起就坚决不再长个儿，拒绝长大。奥斯卡是有秘密的，不长个儿是在无声地抵抗。而夏枯草呢，简直像有洁癖，固守着自己的清规戒律。只因夏至日开始阴气生，而阳气开始衰退，自己是禀纯阳之气，所以便停止生长。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对夏枯草来说，哪里有一岁呢，仅仅是半岁，就枯了。若是人呢，也就是刚到中年吧，繁花似锦的中年，急管繁弦的中年，还没铺开就偃旗息鼓。夏枯草什么都放弃了，全身而退，立志做一味中药。性寒，味甘，淡淡的辛，微微的苦。清热解毒，散结消肿，泻肝火。用干枯的花朵，俯身简陋的瓦罐，完成生命里最后的绽放和救赎。

儿时，最喜欢去采夏枯草。蝉鸣如歌，阳光爬满葡萄架，我就隔着篱笆墙大声地喊小秋。小秋是邻居家与我同龄的小伙伴，喊一声，篱笆墙上的木槿花就会晃几下。一顶破草帽，一把小剪刀，一条粗麻袋，我们像两只快乐的小鸟，在后山上叽叽喳喳。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夏枯草这个名字，只知道“牤牛朵”或“牛儿头”。

那些花朵看起来就像牤牛头，圆鼓鼓的，憨头憨脑，特别可爱。牤牛朵一长就是一大片，剪起来也不费劲，一会儿就是一大袋。麻袋装满了也不重，轻飘飘的，像夏夜的美梦，醒了还有真切的满足感。乐滋滋地抱回家，举重若轻，心满意足。

采回牤牛朵，奶奶最欢喜。爷爷走得早，奶奶常常以泪洗面，眼睛总是红红的。奶奶把牤牛朵丢进装满糖水的搪瓷杯，泡一宿，洗眼。父亲要下地，母亲早早就冲好一壶凉茶。一把夏枯草、三两朵野菊花，再配几朵金银花。浓浓的酽酽的，喝一口又苦又涩，止渴又解暑。“怕上火，喝王老吉”，当这个著名的饮料成为被告时，我才知道它里面含有夏枯草。知道它原来是我们家生产出来的“妈妈牌”夏枯草凉茶的翻版。

原告的那位应该是城里的文化人，有维权意识，特别喜欢喝凉茶，喝着喝着就喝成了胃炎，胃溃疡。于是一纸诉状告“王老吉”，告“王老吉”里含有不明成分夏枯草。结局是“王老吉”胜诉。可夏枯草凉茶的确不是人人都可以喝的，它只是为那些内心火热，历经酷暑严寒，终日辛勤劳作的人准备的礼物。缺少运动，少见阳光，体质寒薄的人是经不起的，不宜用。

小秋采的夏枯草大多进了小秋弟弟的肚子。小秋弟弟小冬从小体弱多病，瘦得像虾米，脖子上还有一串串的小疙瘩，乡下叫“老鼠疮”，其实是淋巴结发炎。小秋妈留给小秋的作业就是哄弟弟喝一碗又一碗的夏枯草汤。我和小秋总是会想尽一切办法逗小冬高兴，让小冬喝下那些黑不咕咚的汁液。偶尔偷偷地尝一下，苦，真苦。小冬后来长成了大小伙，那些“老鼠疮”也早已消散。不知道小冬还记不记得那时他最讨厌的“黑色米汤”！

在临床上，我用夏枯草治疗高血压病用得最多。常常，四十岁一过，高血压就开始不约而至。许多人第一次量出血压高时都会说：“我从来都没有患过高血压啊？”不相信，不愿意相信，也不敢相信。这是正常的心理反应。谁在患什么病之前会被预先告知呢？我也觉得高血压是最虚无缥缈的疾病。看不见摸不着，如幽灵在我们血管内循环。能感受到的不过就是听诊器下“咚咚……”的那两声，便一锤定音。可它又确定是存在着，而且一旦患上，就再也难以摆脱，还会不断增加心、脑、肾这些重要器官患病的几率。

引起高血压的因素是什么呢？看教科书，列出的病因一大堆。病因越多反而越迷茫，因为多就是不确定，想打一棒子都无从下手。不仅是高血压，还有肥胖、高血脂、高血糖等病的病因都是一大堆。后来，我终于总结出了一个字──“贪”。所有的高其实都来源于这个字。贪吃贪喝，贪图享受安逸舒适的生活。脂肪、胆固醇、垃圾在血管内越积越多，从量变到质变，乃至成疾。所有肝阳上亢引起的高血压，我都会在处方最后写上，夏枯草一大把。一大把夏枯草也是轻飘飘的，可是它有体积，真实的存在，足以对抗那些过高的虚无。

人到四十，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夏枯草不是人，却比人聪明。它懂得节制，取舍有度。所以它是我们的老师，我们需要像它那样，宁静、清远、有节、有度，来降我们的虚妄之火和顽戾之气。

看弘一法师传记，三十九岁的教授李叔同，风度翩翩，事业如日中天之时突然遁入空门，剃度为僧，法号弘一。从此，告别尘世的一切繁文缛节，谢绝一切名闻利养，以戒为师，粗茶淡饭，过午不食，开始了淡泊自然的云水生涯。放下。弘一大师如一株美丽的夏枯草，把什么都放下了。绚烂至极，归于平淡。丰子恺先生说，人生不过三层楼，第一层是妻子儿孙亲戚朋友（世俗）；第二层是文学艺术（文化）；第三层是宗教。丰子恺认为自己只是在二楼和三楼之间站了站，没能上得去。而李先生一鼓作气登上了三层楼。

人这一生，需要拒绝和放下的太多，小到不良嗜好，大到功名利禄，进退去留。有多少人能够放下呢？放不下，所以大都还在一楼和二楼的转角处徘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