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荐读】杨绛:听话是一种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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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听话而要逞自己的脾气,又要不得罪人,需要很高的艺术。可是我们如要把自己磨揉得海绵一般,能尽量收受,就需要更高的修养。因为听话的时候,咱们的自我往往像接在盒里的弹簧人儿,忽然会“哇”的探出头来叫一声“我受不了你”。

 

 

  假如说话有艺术,听话当然也有艺术。说话是创造,听话是批评。说话目的在表现,听话目的在了解与欣赏。不会说话的人往往会听说话,正好比古今多少诗人文人所鄙薄的批评家——自己不能创作,或者创作失败,便摇身一变而为批评大师,恰像倒运的窃贼,改行做了捕快。

 

  英国十八世纪小诗人显斯顿(Shenstone)说:“失败的诗人往往成为愠怒的批评家,正如劣酒能变好醋。”可是这里既无严肃的批判,又非尖刻的攻击,只求了解与欣赏。若要比批评,只算浪漫派印象派的批评。

 

 

  听话包括三步:听、了解与欣赏。

 

  听话不像阅读能自由选择。话不投机,不能把对方两片嘴唇当作书面一般拍的合上,把书推开了事。我们可以“听而不闻”,效法对付嚣张的厌物的办法:“装上排门,一无表示”,自己出神也好,入定也好。不过这办法有不便处,譬如搬是弄非的人,便可以根据“不否认便是默认”的原则,把排门后面的弱者加以利用。

 

  或者“不听不闻”更妥当些。从前有一位教士训儿子为人之道:“当了客人,不可以哼歌曲,不要弹指头,不要脚尖拍地——这种行为表示不在意。”但是这种行为正不妨偶一借用,于是出其不意,把说话转换一个方向。

 

  当然,听话而要逞自己的脾气,又要不得罪人,需要很高的艺术。可是我们如要把自己磨揉得海绵一般,能尽量收受,就需要更高的修养。因为听话的时候,咱们的自我往往像接在盒里的弹簧人儿,忽然会“哇”的探出头来叫一声“我受不了你”。要把它制服,只怕千锤百炼也是徒然。除非听话的目的不为了解与欣赏,而另有作用。

 

 

  听人说话,最好效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若要细加注释,未免琐细。不过,不求甚解,总该懂得大意。如果自己未得真谛,反一笔抹煞,认为一切说话都是吹牛拍马撒谎造谣,那就忘却了说话根本是艺术,并非柴米油盐类的日用必需品。责怪人家说话不真实,等于责怪一篇小说不是构自事实,一幅图画不如照相准确。

 

  说话之用譬如衣服,一方面遮掩身体,一方面衬托显露身上某几个部分。我们绝不谴责衣服掩饰真情,歪曲事实。假如赤条条一丝不挂,反惹人骇怪了。难道个人的自我比一个人的身体更多自然美?

 

 

  所谓:“姑妄听之”,比如一位女士叹恨着说:“唉,我这一头头发真麻烦,恨不得天生是秃子。”谁信以为真呢!依照“可能与必然”,推知她一定自知有一头好头发。假如有人说:“某人拉我帮他忙,某机关又不肯放,真叫人为难。”他大概正在向某人钻营,而某机关的位置在动摇,可能他钻营尚未成功,认真在为难。假如某要人代表他负责的机关当众辟谣,我们依照“必然与可能”的原则,恍然道:“哦!看来确有其事!”

 

 

  假如一个人过火地大吹大擂,他必定是对自己有所不足,很可能他把自己也哄骗在内,自己说过几遍的话,便信以为真。假如一个人当面称谀,那更需违反心愿,宁可不信。他当然在尽交际的责任,说对方期待的话。很可能他看透了你意中的自己。假如一个人背后太热心的称赞一个无足称赞的人,可能是最精巧的诌媚,准备拐几个弯再送达那位被赞的人,比面谀更入耳洽心;也可能是上文那位教士训儿子对付冤家的好办法——过火的称赞,能激起人家反感;也可能是借吹捧这人,来贬低那人。

 

  听话而如此逐句细解,真要做到“水至清则无鱼”了,我们很不必过分精明。